1895年10月10日深夜,无风,神秘的静寂,香港岛士丹顿大街13号,一间普通破旧的民宅,外挂“乾亨行”字牌。夜色苍茫中,几个神秘的人影,在门口张望片刻,便匆匆推门而入。狭小的会客密室里,一张圆桌,两盏油灯,窗幔落地,肃穆之气,弥漫四周。七个人陆续落座,神情极为严肃,会议主持人是孙中山,与会者有陆皓东、陈少白、郑士良、谢瓒泰、杨衢云、黄咏商。孙中山一一扫量参会者,然后,微微点头,轻声说道,我们开会吧!

这个会议是革命党最高层密会,此次议题是最核心、最微妙、最特殊的革命新政府的人事安排问题,也就是要在今晚的会议上,选出革命组织“兴中会”的最高领袖总办,同时,这个“总办”将自然接任革命新政府的大总统,他将拥有革命中国的最高权力。

“我们现在开始选出革命新政府的大总统,选举开始,大家把人选的名字写下来,然后交给少白。不着急,一定要斟酌好了,时间很充裕。”孙中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,非常严肃。

代表们或若有所思,或低头不语,或仰视天花板,没有一个拿起笔来写,他们为革命奔走已然多年,准备武装起义也长达10个月之久,现在,历尽艰苦,到了选举最高领袖的时刻,事关与会者的前途和名誉,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异常复杂。

公元1895年,农历乙未年,在中国近代历史上,意义特殊,堪称中国民族濒临亡国灭种之年,民族生死命悬一线。甲午战争,清政府大败亏输,与日本政府签订空前屈辱的《马关条约》,列强各国开始大规模对华资本输出,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。还是在这一年,中国革命党人放弃一切幻想、妥协、踌躇、侥幸,不能再坐视民族沦丧,不能再爱惜个人生命,宁可以弱攻强,不惜以卵击石,打响了武装革命第一枪。或飞蛾扑火,或蚂蚁撼树,或同归于尽,或慷慨赴死,这一年,抛家舍业,血战到底,是为辛亥革命之铁血元年。

1895年1月5日,还是乾亨行的这间密室,孙中山接见了日本革命志士梅屋庄吉,席间,孙中山特别强调:“为了拯救中国,我和同志们正准备发动革命,推翻清朝”。当时,中日甲午战局急转直下,日军不仅攻入辽东,而且,1月20日,日本大山岩大将指挥25000人,登陆荣成龙须岛,开始围攻威海卫。2月17日,北洋舰队耻辱地全军投降,海军司令丁汝昌服毒自杀,大批中国海军军官羞愤至极,自杀殉国,洋务运动三十年灰飞烟灭。

强国梦碎,革命军起。仅仅4天之后,21日,乾亨行的大厅里,乌压压站满了人,49名革命党人肃立,孙中山举起右手,众人也举起右手,低声宣誓“驱除鞑虏,恢复中国,创立合众政府”,香港兴中会由此成立。

革命党决定在广州发动武装起义,筹备地点定为香港岛。从此,平静如水的香港岛,成了一场滔天迷局,浮华深处裹藏着黑色的冷酷,繁荣背后弥漫着权谋,大批革命党人全面入驻香港,在港岛中环一带悄然潜伏,秘密采购和储存武器弹药,秘密招募和训练军事人员,以支援内地反清起义第一线。革命党、清朝政府、港英当局旋即展开了空前激烈的三方博弈,没有硝烟的你死我活,没有枪声的血腥扑杀。

3月16日,革命党武装起义干部会议秘密召开,首先,会议完成组织分工,孙中山赴广州主持军事,由陆皓东、陈少白、郑士良等人协助;杨衢云在香港负责后方军械和兵饷接济,黄咏商等人负责筹款、采购军械、招募士兵。然后,陆皓东提议革命新政权的国旗为青天白日旗,获得全体赞成。最后,将起义时间定为1895年10月26日,这一天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,广州有重阳扫墓之风俗,上到贵族大员,下到草根百姓,大多在这一天出城祭扫祖坟,城内城外人流浩大,各路起义人员可以乘机混进城中,而不易被官府察觉。

四天之后,3月20日,李鸿章从北京启程,赴日本进

行耻辱乞和。4月17日,李鸿章签订丧权辱国的《马关条约》,对日割让台湾,赔款2亿两白银。

8月29日,香港杏花酒楼,一个不大的雅间,革命党举行最高层会议,开始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,分为两次,第一步,决定革命新政府的国体,第二步,选举出新政府的临时大总统。当天的会议,一致决定在广州成立独立的共和国政府。10月10日的会议,便是要完成这第二步。

代表们费尽思量,慎之又慎,孙中山站起身,打破了室内的沉默,他把自己的纸条交给了陈少白。其他人也陆续站起来,把自己的人选纸条交给陈少白。孙中山说,少白,你公布选举结果吧。陈少白把手中的每一张纸条都公开,经统计,孙中山占多数,于是,陈少白站起来,激动地说,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,同时,也是我们香港兴中会的最高领袖“总办”。话音刚落,房间内一派喜气洋洋,与会者纷纷起身一一走到孙中山身旁,或者热烈拥抱,或者握手祝贺。孙中山大喜,各位兄弟请坐,承蒙错爱,兄弟我暂行大总统职权,必将全力奋斗为中国。今天会后,我意迅速去广州,安排起义,而且,在起义前不准备再回来,所以,衢云兄,你务必负责香港方面的工作,尽心尽力!杨衢云一一点头,对孙中山说道,竭尽死命,务请大总统放心!

10月10日会议于凌晨时分圆满结束,此时,距起义爆发仅有16天,革命党六路大军枕戈待旦。刘裕指挥北江一路,陈锦顺指挥顺德一路,李祀、侯艾泉指挥香山一路,麦某(佚名)指挥龙眼洞一路,杨衢云指挥香港一路,吴子才指挥潮汕一路,除了潮汕外,五路大军已约定在10月26日凌晨,汇集广州城起义。还有清朝广东水师管带程奎光秘密加入兴中会,准备海军兵舰做内应。

就在万事俱备之关头,一场革命党高层的“夺权政变”猝然爆发。10月11日下午,就在孙中山被选为“大总统”不到12个小时,杨衢云面见孙中山,单刀直入,说可否把总统职位让给我,等起义胜利后再归还给你?孙中山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当面“逼宫”!

杨衢云是谁?他名飞鸿,祖籍福建海澄,自幼生活在香港,在香港新沙宣洋行做副经理,行侠好义,富于国家思想。说起杨衢云,就不能不说另一位革命党高层人物谢瓒泰,字圣安,广东开平人,出生在澳洲,通英文,其父谢日昌在澳洲经商,为澳洲中华独立党领袖,谋取反清复汉,谢瓒泰到香港书院读书,毕业后任香港工务局书记,结识了杨衢云,两个人一拍即合,共同创建秘密革命组织“辅仁文社”。1895年1月,孙中山携陆皓东、陈少白等人登陆香港后,认为辅仁文社具有强烈的反清思想,力求两个组织联合,孙中山和杨衢云会面,杨衢云愿意取消辅仁文社,同组香港兴中会。新组织虽然成立了,但党内派系却出现了,以陆皓东、陈少白、郑士良为一派,以杨衢云、谢瓒泰、余育之为一派,对于临时大总统的人选,两派泾渭分明,陆、陈、郑认为非孙中山莫属,杨、谢等人则坚决力挺杨衢云,尤其是谢瓒泰极力反对孙中山担任最高领袖,他在6月23日的日记中,如此写道:

孙念念不忘“革命”,而且有时全神贯注,以致一言一行都显得奇奇怪怪!他早晚会发疯的。我也是一个认为不能把领导运动这个重大责任信托给他的人!

杨衢云不仅派系根基牢固,而且,在武装起义筹备过程中,他牢牢地掌控着经费物资大权。另有两位香港富豪为革命党做资金支持,黄咏商和余育之,这两个人都属于杨派,而孙派筹集经费能力极差。杨衢云还掌握着大批武器弹药,招募了大约400人的武装。可以说,没有杨衢云,武装起义就无经费,无弹药,革命党就会弹尽粮绝!

所以,面对突如其来的逼宫,孙中山哂然一笑,说道,完全可以!兄弟我也早有此意啊!一番虚与应付,送走杨衢云。孙中山马上召集陈少白和郑士良开会,言及杨衢云夺权,孙中山痛心疾首,情绪十分低落,战斗尚未打响,形势如此紧迫,内部竟然发生政变!郑士良听罢,拍案而起,痛骂杨衢云叛徒,说“这是不能答应的,我一个人去对付他,我去杀他,非杀不可!”言罢,即要夺门而出,被孙中山极力阻止。

陈少白老谋深算,拦住郑士良,款款对孙中山讲道,先不急,我们杀了杨衢云,就在香港做下人命案,起义就搞不成了。不如我们先去搞起义,成功了,什么事儿都好说;失败了,随便什么人做总统都是没有关系的。孙郑二人会心颔首。

事不宜迟,孙中山连夜召集紧急会议,会议伊始,孙中山主动提出辞职,把总统大位“无理由”地让给杨衢云,代表们深感意外,纷纷反对,有代表说,孙总统经民主选举产生,怎能朝令夕改?有代表说,大战在即,不能临阵换帅。郑士良盯着杨衢云,话里藏刀,谁敢夺权,谁搞政变,革命党上上下下必杀之!杨顿感局促,尴尬万分,冷汗透身。谢瓒泰冷漠不语,隔岸观火。孙中山仔细观察每一个人,笑道,我们这里都是兄弟,没有野心家,大家不可误会。我到前线指挥,无法兼顾港岛,接济事大,理应成为总办,并领大总统。我个人也确实不适合总统大位。现在,我们再举行一次选举,兄弟我选杨衢云!

会议只好再次投票,郑士良、陆皓东、陈少白自然领会孙中山意图,孙派全部支持杨衢云,表决结果通过孙中山提议。由此,24小时之内,杨衢云一跃成为香港兴中会总办,暨广州临时政府大总统。孙中山,为了顾全革命大局,避免内讧,虚怀让大位,辞去大总统,这一年,他年仅29岁。所以,孙中山第一次辞让大总统,非1912年辞让袁世凯,乃是此番辞让杨衢云。